1在港大讀書的辰光,我都住在圣莊(St John's College)。
這個舍堂,課外活動是很嚇人的,半夜里繞島跑啦,沒日沒夜的唱樓歌啦,當(dāng)然就不讀書了。還好,不強迫我參加的。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,聽門外驚天動地的聲音。翻幾頁陳寅恪先生的書,又看看窗外的山坡。偶爾還能看見松鼠的。但眼睛一眨,它們已經(jīng)被樓里的“喊殺聲”嚇走了。在房間里固然可以把書看下去,但要上廁所的時候,就會有問題。經(jīng)常,他們在樓道中間開樓會,把通往樓梯和洗手間的路都堵死了。有一趟,憋了好久,終于忍不住了。我看著一個上海的同學(xué)在主持會議,就悄悄走過去。他已經(jīng)和本港的學(xué)生打成一片了,是一個小頭頭的樣子。我望著他,也不好打斷的。他余光掃了我一眼,小手那么一揮,集會的人群就已經(jīng)自動分成兩波,空出一條小小的通道,讓我躋身過去。很多年后,我回想起來,港大生活大概就濃縮在這樣的場景中了。這里有很多我不能適應(yīng)的東西,但這里也有更重要的東西。她是開放的:她歡迎所有的人來參加,如果你真的投入,他們甚至歡迎你來做“摩西”。但同時,她還能夠容忍:能容忍我這樣奇怪的人,讓我做一些自己的、其實也沒有什么意義的事情。開放與容忍并存,這就是我記憶里的港大——開放讓這個地方繁榮,但容忍讓她變得偉大。但或許,那只是從前的港大了。是為序。2圣莊離學(xué)校不算很近。沿著薄扶林道,上上下下的,走個十五分鐘才到圖書館。走到的時候,就覺得自己差不多已經(jīng)蒸發(fā)了??梢蕴统霭诉_通,去賣飲料的地方“滴”一下,就有一罐很冰的喝喝。那時候,我們喝很冰很冰的。圖書館一進門的地方,是New Addition,就是我們說的新到圖書。那時我經(jīng)常想的是薩特的一個人物,叫“自學(xué)者”,他從書架上最左邊一本開始讀,一本本讀下去,覺得有一天就可以讀完天下的書了。我胃口小一點:如果把新到圖書一本本讀完,那至少某年以后的圖書,我就都讀過了。實際上,我也就讀那些序和跋,讀那里的悲與歡。常常,一坐就是一個下午。有的人結(jié)婚了,有的人有了孩子,有的人父母老了。那些,仿佛都是和我有關(guān)的事情了。心情好些以后,我就會去二樓,AV Reserve Collection。并不是看成人視頻的地方。這是說有聲的(Audio)和影像的(Video)。所以偶爾和朋友一起看個老電影什么的,文藝一把。那年剛引進了一批很舒服的沙發(fā)墊。經(jīng)常就團在那里,像貓一樣團起來,繼續(xù)想那些有的沒的的事情。有一趟,我的一朋友一臉絕望地和我說過:“大人,我也中招了。” 我一愣?;叵肫饋?,這個詞用得真是貼切。他愛上了一個姑娘,只是利用他,他都是知道的,就是不能自拔。那些日子我們都陷在那里,很深的墊子里。團起來,取暖——圖書館的空調(diào)真是太冷了。離開AV不遠的,是哲學(xué)書。架上的并不多。即使是西文圖書,也比北大的少。很快就可以把法國哲學(xué)的都摸過一遍。累了,就坐下來,像自己家一樣。這里,庶幾沒有人來的。只有一回,來了一個姑娘。我就問她:“你找什么呀?”她竟然回答我了:“德里達”——仿佛是在講,“你還不退散呀。”順手,我就從“我”的書架上抄起了幾本書,“喏,Of Grammatology、Writing and Difference,就在這里了。法語的,或者其他的我們這里是沒有的。我屋有本Marges de la philosophie,你要的話我借你……”好吧,從前我就是這么愛炫技的……我真的錯了。3到點了,就要去上課。內(nèi)容通常都很簡單的,尤其在人文學(xué)院。香港的學(xué)生,很少會來選擇來文學(xué)院。并不是香港人不厲害。他們中,但凡有志于文史的,很多已經(jīng)在英美或北大了。還有許多或許會選擇中文大學(xué)這樣的地方。港大在本地人印象中就更加偏法學(xué)、醫(yī)科還有商科。英文系以外,語言學(xué)系是港大人文學(xué)院最受歡迎的專業(yè),畢竟對于以后工作可以有些幫助。我上過一門課叫Languages of the World: An Introduction to Typology(世界的語言:類型學(xué)導(dǎo)論),老師隨口問了一句,“十九世紀(jì)語言學(xué)在做什么呀?”我也隨口說了,“歷史比較呀。”他很吃驚的,立馬就問:“你怎么知道的!”我不假思索地講:“在復(fù)旦每個人都知道的……”在場就震驚了。在這樣會心一擊的時刻,當(dāng)然,我腦海中浮現(xiàn)的是張松大人的頭像。其實,在香港的每一天,我都很想回到復(fù)旦。我在那里委托培養(yǎng)一年。那是我的家。但我本來是那里的。彼時,復(fù)旦每年賣一點生源讓港大挑,換一點別的好處。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被挑中了。然而我知道我為什么選港大。我問了來招生的老師,“老師,你們有沒有古典學(xué)系呀?”她說,“嗯,好問題呀。我們港大的院系設(shè)置是參照牛津劍橋的?!边@回答真是太巧妙了。港大確實是參照牛劍的,只是不包括古典學(xué)系而已。4平日里,常常溺在一些有的沒的的事情里,就覺得很對不起港大的老師們。他們真的太好了。一年級的時候,有一個老師聽說了我錄取的故事,就義務(wù)教我們古希臘文。每個周二和周四,一大早,她都提前一個小時來教室,給我們開小灶。她是意大利人,她上的小學(xué)希臘文是必修,所以教法就很“傳統(tǒng)”。我們不講名詞變格,也不講動詞變位。有半學(xué)期都在講連音變化……那個時候完全不知道是什么,只是很努力地爭取記住。其實,額外地加課真是很尋常的。有時,兩點到四點的課,結(jié)束了,我們還愿意聽,老師就繼續(xù)講,講到六點以后,帶我們?nèi)コ燥?。一邊還問我們許多生活與讀書的事情。那些時候,養(yǎng)成了我見到老師就很緊張的性格:總感覺我的瑣碎的存在,于他們而言,真是一種污染的。我很弱的,英語也不好。老師們就手把手教,文章一個字一個字改。我有次交了一篇哲學(xué)習(xí)作,然后那個老師就把我叫過去了。他是個美國人,長得很像畫中的酒神。他說,“你這文章有一個好的地方,就是希望用他的方式批評他。但也有一個不好的地方,就是不清楚?!彼裕蛶臀乙痪渚渲v,第一句,“你的這句話可能有三個意思,一、二、三……” 2000字的文章講完,密密麻麻的都是他的標(biāo)記,原先的字都看不清了。從此以后,我聽到“清楚”(clarity)這個詞的時候,都不能不緊張起來——酒神要批評我了……許多時候,老師們就像家人一樣的。那時我們的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,跟我說,他把我推薦給劍橋的一個老師了,對方已經(jīng)同意了。后來又有一次說起,我很沒出息地說,“那很貴吧。”老師竟然說:“會困難么?我可以借給你,隨便什么時候還都好?!辈恢滥菢拥臅r刻,時間是怎么過去的。那些時候,覺得自己說什么都是僭越與冒犯的——又覺得自己甚至連這樣想都是不可以的,這想法本身意味著自己仿佛是什么——這也是僭越了。這些萬般的感觸,直到今天還在心里游走。只是處處都披上了深秋的顏色:那是無邊的愧疚。5從辦公室出來以后,還是可以有許多趣味的。有一天我同學(xué)神神叨叨地問我:“你知道CCP是什么?”我想了想,“應(yīng)該是Chinese Communist Party(某國某黨)吧?”他說,“對的,那CCCP呢?”“蘇聯(lián)……嗯?!边@我知道的?!澳悄阒繱SSP是什么嗎?”他露出了詭異的笑容。“這個……”我想想……“難道是South Senegal Slavery Party(南塞內(nèi)加爾亞奴隸黨)?”“不對啦,是Stanley Smith Swimming Pool!”這是我們這里的游泳池。藍藍的天,藍藍的水,熱熱的風(fēng),涼涼的茶。仿佛可以忘記許多的煩惱。從游泳池可以沿著很陡的街道往下走,就可以遇到老式的有軌電車。據(jù)說,這里原來是個紅燈區(qū),那時的人下了班,逛好了窯子,是要回家的,就開通了一條公交線。有個學(xué)者說,中世紀(jì)大學(xué)和妓院的起源其實也差不多。都是因為有了城市,很多年輕的人背井離鄉(xiāng)沒人管,或者讀點書,或者賣點身,其實都是討個生活。說來,香港當(dāng)年也是這樣的?,F(xiàn)在,有軌電車已經(jīng)換了地鐵了吧。往上走,就可以行山。經(jīng)過張愛玲以前住的房子,再走一個鐘頭不到,就到太平山頂了。那其實是個旅游勝地,可以俯瞰整個維多利亞灣,當(dāng)然也有很多小店。有次許多人一起上山,一個新聞系的同學(xué)說她很喜歡這里的商場,還有香港的每個商場。我就笑了。香港哪有很多商場的,只有一個商場,叫香港。顯然,后來,她就不和我說話了。其實我也喜歡這些小店的。手頭寬裕的時候,就可以買一壺酒,看一看夜里的城。遠遠的水面上,是斑斑點點的光影。熱風(fēng)吹來的時候,不自覺地就會想起韓愈啦、李德裕之類的,想想他們在南國的時候,會做些什么呢?“應(yīng)該回去看書了呀!” 這時,就該啟程回圣莊了。可以蜷縮在并不很小的房間里。有一地的書。少喝點水。早晨會有很好吃的火腿炒蛋。又要跋涉去圖書館了。我們要去了呀。去到或遠或近的地方。我知道的。圣莊曾經(jīng)走出了很多很好的學(xué)者。我第一天來的時候,一個本港的學(xué)長就帶我們參觀了遠近的古跡。后來他去了北大,現(xiàn)在,他是當(dāng)下最好的青年西夏學(xué)學(xué)者之一。其實,這些年里,我漸漸地明白了:也許,那些舍堂的活動也不如想象中可怕,香港也并非是全然學(xué)術(shù)的荒漠的。畢竟,還有那些許多許多的心緒,荒蕪了太多本該讀書的辰光。再不振作起來,那,就是真的荒漠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