意境是指詩人的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互相交融而形成的,足以使讀者沉浸其中的想象世界。
但是,所謂主觀情意與客觀物境的交融,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情景交融或意境相加。情景交融,這四個字本沒有什么不好,也許因為用濫了,反給人以膚淺的感覺。我所說的“主觀情意”,不只是“情”,而是包括了思想、感情、志趣、個性等許多因素。所以我有時索性用“情志”這個提法。我所謂“物境”也不等于“景”,“景”只是“物境”的一種,這是常識,無須贅言。至于意境相加則是一種很膚淺的說法,任何一部辭典,也不會把“交融”解釋為“相加”。意與境交融之后所生成的這個“意境”是一個新的生命,不明白這一點,就很難討論關于意境的其他問題了。 這里還有一個境和象的關系問題。劉禹錫所謂“境生于象外”常被人引用和發(fā)揮。然而,只要從中國古典詩歌的實際出發(fā)(而不是作概念的演繹),聯系自己欣賞詩歌的心理活動來考察這個問題,就不難發(fā)現,境和象的關系并不這樣簡單,對劉禹錫這句話的發(fā)揮也未必符合他的原意。若論境與象的關系,首先應當承認境生于象,沒有象就沒有境。劉禹錫雖然說“境生于象外”,但也不否認這一點。細讀其《董氏武陵集紀》全文,其中有一段話稱贊董侹的詩:“心源為爐,筆端為炭,鍛煉元本,雕礱群形,糾紛舛錯,逐意奔走。”可見劉禹錫也十分重視象的攝取與加工。 可是,境生于象只說到了問題的一個方面,還有另一個方面就是境超乎象。由象生成的境,并不是一個個象的和,而是一種新的質。意境超出于具體的象之上,也就超越了具體的時間與空間,而有了更大的自由,更多的想象余地。由象到境,猶如從地面飛升到天空。人站在地上,被周圍的東西包圍著、壅塞著,所看到的是一些具體的景物。一旦翱翔于廣袤的天空,就能看到超越于具體景物的一片氣象。杜甫登上高高的慈恩寺塔,“俯視但一氣,焉能辨皇州”,借用這兩句詩可以說明超乎象而進入境的情況。沒有大地就沒有飛升的起點,但不飛離地面也不能進入意境。善于讀詩和鑒賞詩的人都有類似的體驗,讀詩進入意境的時候,自己的心好像長上了翅膀,自由地飛翔于一個超越時空的無涯無涘的世界之中。所謂境超乎象,并不意味著意境的形成必須借助意象的比喻、象征、暗示作用。的確,英美意象派所講的意象多指那些具有比喻、象征、暗示作用的藝術形象,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松、菊、香草、美人,庶幾近之。但中國一向對意象的理解卻不限于此,那種具有比喻、象征、暗示作用的意象也不很普遍。只要是熟悉中國詩歌的人都知道,意境的形成不一定要靠比喻、象征和暗示。諸如:“野曠天低樹,江清月近人?!薄按竽聼熤?,長河落日圓?!薄肮路h影碧空盡,唯見長江天際流。”“紛紛暮雪下轅門,風掣紅旗凍不翻?!薄搬纷诜蛉绾危R魯青未了?!薄盁o邊落木蕭蕭下,不盡長江滾滾來?!薄皹谴寡┕现荻桑F馬秋風大散關?!币陨线@些最見意境的詩句都不是靠比喻、象征、暗示形成的,把英美意象派所講的意象硬搬過來套在中國傳統(tǒng)詩歌的意境上,總顯得不那么合身??傊撑c象的關系全面而確切的表述應該是:境生于象而超乎象。意象是形成意境的材料,意境是意象組合之后的升華。意象好比細微的水珠,意境則是飄浮于天上的云。云是由水珠聚集而成的,但水珠一旦凝聚為云,則有了云的千姿百態(tài)。那飄忽的、變幻的、色彩斑斕、千姿百態(tài)的云,它的魅力恰如詩的意境。這恐怕是每一個善于讀詩,可以與之談詩的人都會有的體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