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想說,盡管麥師傅那種語調(diào)像極了英國佬古板軍人,可是他是個來自于密執(zhí)安州的美國海軍陸戰(zhàn)隊的軍官。
那兩美國人瞪著我們,柯林斯恐慌,而麥克魯漢狂怒,“先生,你不缺勇氣,簡直是瘋狂??捎職獠皇潜┝ΑN蚁嘈拍闶蔷媒?jīng)沙場的軍人,可軍隊首先是秩序,然后才是暴力?!彼览菜览玻骸罢f什么?”我:“勇氣不是暴力,軍隊也不是暴力,是秩序…打架可以,不用槍行嗎?”死啦死啦:“求他們。”我:“求…什么?”死啦死啦:“求他們留下來。跟他們說,武器我可以不要,可他們得留下來。”我:“…什么意思?”死啦死啦:“翻譯!”那邊可不明白他的意思,他那一聲咆哮叫麥克魯漢把手摁上了佩槍,而柯林斯緊張過頭地端起了雙筒獵槍——于是我對著一對黑洞洞的十二號霰彈槍管翻譯。我(英語):“他請求你們回營地。他說,寧可放棄這車武器,不能放棄你們?!丙溈唆敐h就做作了一副驚訝的樣子,讓你想揍他(英語):“什么?”我(英語):“請你們做完計劃的事情。我們很需要。我們的武器缺乏保養(yǎng),因為很多人連拆開武器都做不到?!丙溈唆敐h(英語):“缺乏保養(yǎng)的不光是你們的武器,閉上眼睛,光憑氣味,我以為我被牛群包圍?!蔽仪屏搜鬯览菜览?,他攤攤手不管,不懂英語真好,他可以把什么都交給我承受。我(英語):“所以我們該到怒江邊洗澡,然后被對岸射殺?”麥克魯漢(英語):“你們從來不知道你們需要什么,這是最重要的。你們拿到了武器就只希望我們趕緊離開,不想被看到你們不光用這些武器打日本鬼?!彼览菜览玻骸罢f什么啦?給個面子譯兩句好嗎?”我:“你去茅坑找塊踏腳石給我來親好啦,總還多點人味的?!蔽乙贿呌押玫叵螓溈唆敐h笑笑(英語):“我在翻譯。”死啦死啦:“告訴他,其實我們根本不會打仗,只會拼命。請他幫我,是救人,救我的兵?!蔽遥ㄓ⒄Z):“我們應(yīng)對現(xiàn)代戰(zhàn)爭的唯一辦法是放棄生命。幫我們,是救人?!丙溈唆敐h(英語):“沒人落水。命運由你們對待命運的方式?jīng)Q定。你們還遠(yuǎn)沒有喊救命的資格?!蔽遥骸啊易崴麄€狗娘養(yǎng)的好啦。我打他不過,等他放倒我了你上。這樣黑鍋我背,我去蹲班房,你回你的團(tuán)?!彼览菜览玻骸斑@種小伎倆不用你教。告訴他我們怎么打仗。告訴他?!蔽遥骸八?媽的…(英語)那些高級參謀一定常告訴你他們認(rèn)為我們有的優(yōu)勢,那么我告訴你我理解的優(yōu)勢。我們唯一的優(yōu)勢是上峰覺得我們可以犧牲,我們只是數(shù)字,從一數(shù)到十萬,哪怕一百萬,多的是。我們最好用的武器,是不光上峰,連我們自己都覺得我們可以犧牲。但如你所見,我們是人,和你同類,也如你所說,當(dāng)子彈飛來,如果我們掌握不好武器,唯一的保護(hù)是我們的衣服?!丙溈唆敐h不說話,柯林斯焦燥不安地玩著槍,我很煩,而死啦死啦把這種冷場視之為將近成功。死啦死啦:“別歇嘴!告訴他就要打大仗了,我們這樣沖上南天門是送死?!蔽遥骸叭ツ愕?!虞嘯卿根本不會讓我們上戰(zhàn)場!”死啦死啦:“你想嗎?你想的?!蔽遥骸爸x天謝地,我不想?!?死啦死啦:“謝謝你,能不能偶爾也讓我覺得不是一個人在扛?”我(英語):“…最近將有惡戰(zhàn),我們不想無能為力?!丙溈唆敐h(英語):“你們習(xí)慣無能為力,習(xí)慣把最難打的戰(zhàn)交給你們的同僚?!蔽遥ㄓ⒄Z):“恰巧錯啦,先生,最難打的仗都被我們的同僚交給我們?!丙溈唆敐h(英語):“這是抱怨,你們還習(xí)慣抱怨?!蔽抑缓脤λ览菜览玻骸拔也徽f啦,好嗎?他不進(jìn)油鹽的?!彼览菜览玻骸案f,我們只有幾個月。”我(英語):“我們等了一輩子,可只有幾個月給我們學(xué)習(xí)…或者叫作進(jìn)化——現(xiàn)在你要把這也帶走。先生,你離家很遠(yuǎn),覺得和我們無法交流,你煩死了這場戰(zhàn),我們也是,可我們想,真的很想有能為力…”他冷淡地點著頭,那比搖頭更讓我絕望。我:“讓他去死好嗎?他幫不了我們,也不想幫。他們的飛機(jī)坦克航空母艦?zāi)眠@來管個屁用,你叫了一萬聲爺爺,最后不還得我們這幫孫子拿牙啃拿命墊嗎?——我陪你去,好嗎?上對面,找死或者偵察,反正活不爽利也死不痛快,我習(xí)慣啦,只是求你——別讓我再求他!”死啦死啦看著我,是也斜,回答我的不是他而是麥克魯漢。麥克魯漢:“我念不懂你們的經(jīng),可這句話說得對,我?guī)筒涣四銈?。”我和死啦死啦一起瞪著他,因為丫說的是中文,流暢得很,至少比我們中的很多家伙要來得純正,而且他對我們的瞠目結(jié)舌也很會意。麥克魯漢:“沒錯。我會說呀,我沒說我不會說中國話。是你們自己不用腦子。我是什么?這位年青先生好像總把事情想復(fù)雜,在他變?yōu)楣啡R特之前我把話說清楚,我的職務(wù)是什么?”死啦死啦:“…聯(lián)絡(luò)官。”麥克魯漢:“只會說英語的聯(lián)絡(luò)官?太逗了。那是我那些以為只靠空軍就能炸平南天門的同事。我是從上次戰(zhàn)役就和你們一起被追成落水狗的聯(lián)絡(luò)官。不會說中文?太逗了——年青人好像又想發(fā)火。為什么不說你懂中文,你應(yīng)該搞得清LET'S G0和癩皮狗的區(qū)別。搞得清,可我有看完整場戲的權(quán)利,也有權(quán)利聽你們不想告訴我的?!彼览菜览铂F(xiàn)在樂了,像終于找到個可以用戰(zhàn)防炮轟一家伙的目標(biāo)一樣。死啦死啦:“都聽到啦??墒裁唇袔筒涣耍俊丙溈唆敐h:“零碎事先不管?好習(xí)慣。你們怎么看眼下要打的這仗?你們閉塞得連電話都沒有,你們的上司怎么告訴你們的?如果他真讓你們這樣破落的軍隊去打那場該死的仗,那他的什么真的被狗吃了?!彼览菜览玻骸斑@場仗哪里該死?”麥克魯漢:“不評價別人?又一個好習(xí)慣。好習(xí)慣先生。你們參與上次的滇緬之戰(zhàn)了嗎?”死啦死啦:“參與了?!蔽抑缓每嘈Γ骸昂沃箙⑴c?”麥克魯漢:“好極啦,我也在。那是從來沒有過的勇氣。和從來沒有過的浪費。我是軍人,你我都是。至少要由勇氣和決心決定我們的命運。對嗎?可那場仗被談判桌上的誤會和糾結(jié)決定。八個腦袋在嚷著聽我的,只準(zhǔn)聽我的,你我只有兩條腿…”我:“和一條命?!丙溈唆敐h:“被八個自相矛盾的腦袋拽去十六個方向。太可怕啦。我的同事們說麥克魯漢怨天尤人,離他遠(yuǎn)點??晌疫€要說,該死。我總想著那些在我身邊戰(zhàn)死的中國兵。沒他們我早被日本鬼活剝。沒人對他們哪怕說個好字,只有人說,因為他們,所以打了敗戰(zhàn)。這不公平,老麥官太小,只能說,這不公平。我來這,看見你們,就看見他們。我不想呆在這看你們再來一次。我只想告訴你們和你們營養(yǎng)不良破爛不堪的軍隊,躲遠(yuǎn)點。別對這一戰(zhàn)抱幻想——會贏,可你們會輸?,F(xiàn)在,此時,遙遠(yuǎn)的地方,腦袋們還在吵吵。聽我的,只有我對,其他全錯。除了你們,決策者都三心二意,必需的物資差三少四,你們會在南天門上被耗光。一個沒有后續(xù)能力的攻勢有什么價值?你們的師長狂熱又迷人。整個顧問團(tuán)都說,他是年青的凱撒??晌依消溦f,他太愛戰(zhàn)爭了,生命對他只是戰(zhàn)爭的燃料,他該去看醫(yī)生?!彼览菜览矝]說話。我看了看他,然后幾乎是快樂地應(yīng)和著:“他該去看獸醫(yī),我們有獸醫(yī)?!丙溈唆敐h就指戳著我:“你這小陰謀家,你想揍我來著?,F(xiàn)在我可以走了嗎?”我趕快讓開了:“謝謝…我道歉,你是個好人。”我被踢了一腳,踢回那個妨礙老麥上車的位置上,不用瞧也知道那是誰。死啦死啦:“你會說中國話,這太好啦。我總疑心這家伙把我說的話譯成他想說的話。還有——請留下來,我的師長確實該去看醫(yī)生,他居然放走您這樣的人。”麥克魯漢:“馬屁少拍。你還在期待這場戰(zhàn)爭?當(dāng)我胡說?”死啦死啦:“我們都很誠實。但我的團(tuán)總要有起碼的自衛(wèi)能力?!丙溈唆敐h:“你不誠實。別騙同行,哪怕他是美國佬。你的眼睛很好戰(zhàn),和你的師長一樣,進(jìn)攻的眼睛。可你和他不一樣,你的兵對你重要嗎?他們對你很重要的。我看著你的部下和你爭執(zhí)。你是我見過最愛士兵的軍官。因為你什么都沒有?!彼览菜览玻骸拔移鋵嵅凰闼麄兊能姽?。他們看得起我,他們是我的弟兄?!丙溈唆敐h:“你和你的弟兄喜歡做別人桌上的籌碼?剛死就被人忘掉,好像沒活過。中了槍,喘著氣,最后一口,很后悔,不知道為了什么——你發(fā)誓?”我們都看著死啦死啦。他在發(fā)著呆,然后遲疑地跪了下來,我們沒攔他,我想即使麥克魯漢也看出他總做出格的事情,他就這么個出格的家伙。死啦死啦:“這誓發(fā)不出來,沒人想做別人的籌碼,可總得有人犧牲。說我們是軍人也是謬贊,不過是我們想掙扎出個人形。我的師長也不是戰(zhàn)爭狂,只是焦慮太過,那總好過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?!彼麨橹忉尩膸熥獛熥谋惠v駛向橫瀾山的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,連泥帶水地全著落在那個跪著的家伙身上。車上的兵在怪笑,嘲笑這個跪美國人的中國人。死啦死啦看著眼前卷起的塵埃:“一塵不染的事情是沒有的,我們都在吸進(jìn)灰塵,可不妨礙我們做好一點。沒人經(jīng)得起別人的挑剔,您的國家也并不是為純潔和正義來幫助我們,可你們來了這,你們倆…”他卡住了一下,看著我,我在發(fā)呆,他惡狠狠地:“名字?”我:“…阿瑟·麥克魯漢和阿爾杰·柯林斯?!彼览菜览玻骸翱墒前⑸溈唆敐h和阿爾杰·柯林斯,你們來了這,是真心想幫我們,這就夠了。誰都是渾噩的,才玩命地要答案,我們打這仗或者不打這仗也是一樣的,要個答案。答案不該是死,所以我求你們?;厝?,教他們怎么活,沒什么答案值得付出人命。”我猶豫了一會,然后我也干巴巴地跪了下來。麥克魯漢:“我不在乎你們中國人說的面子。你們把腰彎得連臉都看不見,心里在叫我們做傻瓜!”我沒理他,我像死啦死啦一樣不理他。于是麥克魯漢跳上了車,拍打著一直在望呆的柯林斯讓他開車。麥克魯漢:“從來沒有一只耳朵能被嘴巴真正的說服!”但是他拍打了柯林斯的肩膀,讓車轉(zhuǎn)向,塵埃雖然一點不拉地?fù)]灑在我們身上,但他們確實是回去祭旗坡的方向無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