適才桃谷六仙爭坐九龍椅,方證以“獅子吼”佛門無上內(nèi)功將之震倒。
沖虛生怕泄漏機密,將六人點了穴道,塞入供桌之下。不料六人內(nèi)功也頗深厚,不多時便即醒轉(zhuǎn),將令狐沖和“任教主”的對話都聽在耳里,這時便一字不漏的照說出來。方證和沖虛聽到任我行已死,盈盈接了教主之位,其余種種,無不恍然,心下又驚又喜。盈盈贈送二人重禮,送給令狐沖的卻是衣履用品,那自是二人交換文定的禮物了。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你一句,我一句的說個不休:“沖哥,今日我上恒山來看你,倘若讓正教中人知道了,不免惹人笑話?!薄澳怯钟猩趺匆o?你就是會怕羞?!薄安唬也灰思抑??!薄昂昧T,我答應(yīng)你不說便是?!薄拔曳愿浪麄?nèi)允谴蠼猩趺次某晌涞拢瑵杀簧n生圣教主,甚么千秋萬載,一統(tǒng)江湖,是要使旁人不瞧出破綻??刹皇菍δ愫闵脚膳c方證方丈、沖虛道長無禮狂妄?!薄澳遣挥脫?dān)心,大師和道長不會知道的?!薄霸僬f,日月教和恒山派、少林派、武當(dāng)派化敵為友,我也不要讓人家說是我的主意。江湖上好漢一定會說,因為我……跟你……跟你的緣故,連一場e69da5e6ba90e799bee5baa6e79fa5e9819331333332616435大架也不打了,說來可多難為情?!薄拔?,我倒不怕。”“你臉皮厚,自然不怕。爹爹故世的信息,日月教瞞得很緊,外間只道是我爹爹來到恒山之后,跟你談了一會,就此和好。這于我爹爹的聲名也有好處。待我回到黑木崖后,再行發(fā)喪?!薄笆?,我這女婿可得來磕頭吊孝了?!薄澳隳軌騺?,當(dāng)然最好。那日華山朝陽峰上,我爹爹本來已親口許了我們的婚事,不過……不過那得我服滿之后……”令狐沖聽他六人漸漸說到他和盈盈安排成親之事,當(dāng)即大喝:“桃谷六仙,你們再不出來,在桌底下胡說八道,我剝你們的皮,抽你們的筋。”卻聽得桃干仙幽幽嘆了口氣,學(xué)著盈盈的語氣說道:“我卻擔(dān)心你的身子。爹爹沒傳你化解異種真氣的法門,其實就是傳了,也不管用。爹爹他自己,唉!”桃干仙逼緊著嗓子,說得極盡哀傷。方證、沖虛、令狐沖三人聽著,亦不禁都有凄惻之意。任我行一代怪杰,雖然生平惡行不少,但如此下場,亦令人為之嘆息。令狐沖對任我行的心情更是奇特,雖憎他作威作福,橫行霸道,卻也不禁佩服他的文武才略,尤其他肆無忌憚、獨行其是的性格,倒和自己頗為相投,只不過自己絕無“一統(tǒng)江湖”的野心而已。一時三人心中,同時涌起了一個念頭:“自古帝皇將相,圣賢豪杰,奸雄大盜,元兇巨惡,莫不有死!”桃實仙逼緊了嗓子道:“沖哥,我……”沖虛心想再說下去,于令狐沖面上須不好看,笑道:“六位桃兄,適才多有得罪。不過你們的話也說得夠了,倘若惹得令狐掌門惱了,點了你們的‘終身啞穴’,只怕犯不著。”桃谷六仙大驚,齊問:“甚么‘終身啞穴’?”沖虛道:“那‘終身啞穴’一點,一輩子就成了啞巴,再也不會說話。至于吃飯喝酒,倒還可以?!碧夜攘升R嚷:“說話第一,吃飯喝酒尚在其次?!睕_虛道:“你們剛才的話,一句也說不得的。令狐掌門,你就瞧在方丈大師和老道面上,別點他們的‘終身啞穴’。方丈大師和老道負(fù)責(zé)擔(dān)保,他六位在供桌底下偷聽到你和任大小姐的說話,決不泄漏片言只字?!碧一ㄏ傻溃骸霸┩?,冤枉!我們又不是自己要偷聽,聲音鉆進(jìn)耳朵來,又有甚么法子?”沖虛道:“你們聽便聽了,誰也不來多管,聽了之后亂說,那可不成?!碧夜攘升R道:“好,好!我們不說,我們不說。”桃根仙道:“不過日月教圣教主那兩句八字經(jīng)改了,說不說得?”令狐沖大喝:“說不得,更加說不得!”桃枝仙嘰哩咕嚕:“不說就不說。偏你和任大小姐說得,我們就說不得?!睕_虛心下納悶:“日月教的那八句字經(jīng)改了?八字經(jīng)自然是‘千秋萬載,一統(tǒng)江湖’那八個字。任大小姐當(dāng)了教主,不想一統(tǒng)江湖了,卻不知改了甚么?”三年后某日,杭州西湖孤山梅莊掛燈結(jié)彩,陳設(shè)得花團錦簇,這天正是令狐沖和盈盈成親的好日子。這時令狐沖已將恒山派掌門之位交給了儀清接掌。儀清極力想讓給儀琳,說道儀琳手刃恒山大仇,為師尊雪恨,該當(dāng)接任掌門之位。但儀琳說甚么也不肯,急得當(dāng)眾大哭。畢竟還是依著令孤沖之議,由儀清掌理恒山門戶。盈盈也辭去日月教教主之位,交由向問天接任。向問天雖是個桀傲不馴的人物,卻無吞并正教諸派的野心,數(shù)年來江湖上倒也太平無事。這日前來賀喜的江湖豪士擠滿了梅莊。行罷大禮,酒宴過后鬧新房時,群豪要新郎、新娘演一演劍法。當(dāng)世皆知令狐沖劍法精絕,賀客中卻有許多人未曾見過。令狐沖笑道:“今日動刀使劍,未免太煞風(fēng)景,在下和新娘合奏一曲如何?”群豪齊聲喝采。當(dāng)下令狐沖取出瑤琴、玉簫,將玉簫遞給盈盈。盈盈不揭霞帔,伸出纖纖素手,接過簫管,引宮按商,和令狐沖合奏起來。兩人所奏的正是那《笑傲江湖》之曲。這三年中,令狐沖得盈盈指點,精研琴理,已將這首曲子奏得頗具神韻。令狐沖想起當(dāng)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,初聆衡山派劉正風(fēng)和日月教長老曲洋合奏此曲。二人相交莫逆,只因教派不同,雖以為友,終于雙雙斃命。今日自己得與盈盈成親,教派之異不復(fù)能阻擋,比之撰曲之人,自是幸運得多了。又想劉曲二人合撰此曲,原有彌教派之別、消積年之仇的深意,此刻夫婦合奏,終于完償了劉曲兩位前輩的心愿。想到此處,琴簫奏得更是和諧。群豪大都不懂音韻,卻無不聽得心曠神怡。一曲既畢,群豪紛紛喝采,道喜聲中退出新房。喜娘請了安,反手掩上房門。突然之間,墻外響起了悠悠的幾下胡琴之聲。令狐沖喜道:“莫大師伯……”盈盈低聲道:“別作聲?!敝宦牶俾暲p綿宛轉(zhuǎn),卻是一曲《鳳求凰》,但凄清蒼涼之意終究不改。令狐沖心下喜悅無限:“莫大師伯果然沒死,他今日來奏此曲,是賀我和盈盈的新婚。”琴聲漸漸遠(yuǎn)去,到后來曲未終而琴聲已不可聞。令狐沖轉(zhuǎn)過身來,輕輕揭開罩在盈盈臉上的霞帔。盈盈嫣然一笑,紅燭照映之下,當(dāng)真是人美如玉,突然間喝道:“出來!”令狐沖一怔,心想:“甚么出來?”盈盈笑喝:“再不出來,我用水淋了!”床底下鉆出六個人來,正是桃谷六仙。六人躲在床底,只盼聽到新郎、新娘的說話,好到大廳上去向群豪夸口。令狐沖心神俱醉之際,沒再留神。盈盈心細(xì),卻聽到了他六人壓得極細(xì)的呼吸之聲。令狐沖哈哈大笑,說道:“六位桃兄,險些兒又上了你們的當(dāng)!”桃谷六仙走出新房,張開喉嚨大叫:“千秋萬載,永為夫婦!千秋萬載,永為夫婦!”沖虛正在花廳上和方證談心,聽得桃谷六仙的叫聲,不禁莞爾一笑,三年來壓在心中的啞謎,此時方始揭開:原來那日令狐沖和盈盈在觀音堂中山盟海誓,桃谷六仙卻道是改了日月教的八字經(jīng)。四個月后,正是草長花秾的暮春季節(jié)。令狐沖和盈盈新婚燕爾,攜手共赴華山。令狐沖要帶同妻子去拜見太師叔風(fēng)清揚,叩謝他傳劍授功之德??墒莾扇颂け榱巳A山五峰三嶺,各處幽谷,始終沒發(fā)見風(fēng)清揚的蹤跡。令狐沖怏怏不樂。盈盈道:“太師叔是世外高人,當(dāng)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,不知到哪里云游去了?!绷詈鼪_嘆道:“太師叔固然劍術(shù)通神,他老人家的內(nèi)功修為也算得當(dāng)世無雙。這三年半來,我修習(xí)他老人家所傳的內(nèi)功,幾乎已將體內(nèi)的異種真氣化除凈盡。”盈盈道:“那可得多謝少林寺的方證大師了。咱們既見不到風(fēng)太師叔,明日就動身去少林寺,向方證大師叩頭道謝。”令狐沖道:“方證大師代傳神功,多所解說引導(dǎo),便好比是半個師父,原該去謝的?!庇蜃煨Φ溃骸皼_哥,你到今日還是不明白,你所學(xué)的,便是少林派的《易筋經(jīng)》內(nèi)功。”令狐沖“啊”的一聲,跳起身來,說道:“這……這便是《易筋經(jīng)》?你怎知道?”盈盈笑道:“當(dāng)日聽你說,這內(nèi)功是風(fēng)太師叔叫桃谷六仙帶口訊,告知方證大師的。我心下生疑,尋思這內(nèi)功精微奧妙,修習(xí)時若有厘毫之差,輕則走火入魔,重則送了性命,如何能叫桃谷六仙代帶口訊?桃谷六仙纏夾不清,又怎說得明白?方證大師雖說,多半是風(fēng)太師叔逼他們背熟了,但終究太過兇險。后來我去問這六位仁兄,他們一口咬定確有其事。但要他們背誦幾句,一個說早已忘得干干凈凈,一個說只能告知方證老和尚,不能說給別人聽。六個人再說得幾句,更是前言不對后語,破綻百出。后來露出口風(fēng),抵賴不得,才說是方證大師為了救你性命,卻不愿讓你得知,才假托風(fēng)太師叔傳功,你若問起,叫他們代為隱瞞?!绷詈鼪_張大了口,半晌做聲不得。盈盈又道:“但風(fēng)太師叔叫他們傳訊,卻是有的,只是叫他們告知方證大師,說日月教要攻打恒山,請少林、武當(dāng)兩派援手?!绷詈鼪_道:“你也壞得夠了,早知此事,卻直到今日才說出來?!庇Φ溃骸澳侨赵谏倭炙轮?,你脾氣倔強得很。方證大師要你拜師,改投少林,便傳你《易筋經(jīng)》神功,但你說甚么也不肯,一拂袖子便出了山門。方證大師倘若再提傳授《易筋經(jīng)》之事,生怕你老脾氣發(fā)作,寧可性命不要,也不肯學(xué),那豈不糟了?因此他只好假托風(fēng)太師叔之名,讓你以為這是華山派本門內(nèi)功,自是學(xué)之無礙?!绷詈鼪_道:“啊,是了,你一直不跟我說,也怕我牛脾氣發(fā)作,突然不練了?現(xiàn)下得知我異種真氣化解殆盡,這才吐露真相?!庇置蜃煨α诵?,道:“你這硬脾氣,大家知道是惹不得的?!绷詈鼪_嘆了口氣,拉住她手,說道:“盈盈,當(dāng)年你將性命舍在少林寺,為的是要方證大師傳我《易筋經(jīng)》,雖然你并沒死,方證大師卻認(rèn)定是答應(yīng)了你的事沒有辦到。他是武林前輩,最重言諾,終于還是將這門神功傳了給我。這是你用性命換來的功夫,就算我不顧死活,難道……難道一點也不顧到你,竟會恃強不練嗎?”盈盈低聲道:“我原也想到的,只是心中害怕?!绷詈鼪_道:“咱們明天便下山去少林寺,既然學(xué)了《易筋經(jīng)》,只好到少林寺出家做和尚去了。”盈盈知他說笑,說道:“你這野和尚大廟不收,小廟不要,少林寺的清規(guī)戒律嚴(yán)謹(jǐn)?shù)煤?,沒半天便將你這酒肉和尚亂棒打?qū)⒊鰜?。”兩人攜手而行,一路閑談。令狐沖見盈盈不住東張西望,似乎在找尋甚么,問道:“你在尋甚么?”盈盈道:“且不跟你說,等找到了你自然知道。這次來到華山,沒能拜見風(fēng)太師叔,固是遺憾之極,但若見不到那人,卻也可惜。”令狐沖奇道:“咱們還要見一個人,那是誰?”盈盈微笑不答,說道:“你將林平之關(guān)在梅莊地底的黑牢之中,確是安排得十分聰明。你答應(yīng)過你小師妹,要照顧林平之的一生,他在黑牢之中,有飯吃,有衣穿,誰也不會去害他,確實是照顧了他一生。我對你另一位朋友,卻也想出了一種特別的照顧法子。”令狐沖更是奇怪了,心想:“我另一位朋友?卻又是誰?”知道妻子行事往往出人意表,她既不肯說,多問也是無用。當(dāng)晚二人在令狐沖的舊居之中,對月小酌。令狐沖雖面對嬌妻,但想起種種往事,仍不禁頗為傷感,飲了十幾杯酒,已微有酒意。盈盈突然面露喜色,放下酒杯,低聲道:“多半是他來了,咱們?nèi)デ魄??!绷詈鼪_聽得對面山上有幾聲猴啼,不知盈盈說的是誰來了,跟著她走出屋去。盈盈循著猴啼之聲,快步奔到對面山坡上。令狐沖隨在她身后,月光下只見七八只猴子聚在一起。華山猴子甚多,令狐沖也不以為意,卻見群猴之中赫然有一個人,凝目看去,竟是勞德諾。他喜怒交集,轉(zhuǎn)身便欲往屋中取劍。盈盈拉住他手臂,低聲道:“咱們走近些,再看看清楚?!倍嗽俦冀嗾?,只見勞德諾夾在兩只極大的馬猴之間,給兩只馬猴拖來拖去,竟似身不由主。他一身武功,但對兩只馬猴,卻是全無反抗之力。令狐沖駭然問道:“那是甚么緣故?”盈盈笑道:“你只管瞧,慢慢再跟你說。”猴子性躁,跳上縱下,沒半刻安寧。勞德諾給左右兩只馬猴東拉西扯,偶然發(fā)出幾聲吼叫,兩只馬猴便伸爪往他臉上抓去。令狐沖這時已看得明白,原來勞德諾的右手和右邊馬猴的左腕相連,左手和左邊的馬猴的右腕相連,顯然是以鐵銬之類扣住了的。他明白了大半,問道:“這是你的杰作了?”盈盈道:“怎么樣?”令狐沖道:“你廢了勞德諾的武功?”盈盈道:“那倒不是,是他自己作孽?!比汉锫牭萌寺?,吱吱連聲,帶著勞德諾翻過山嶺而去。令狐沖本欲殺了勞德諾為陸大有報仇,但見他身受之苦,遠(yuǎn)過于一劍加頸,也就任其自然,心下頗感復(fù)仇之快意,心想:“這人老奸巨猾,為惡遠(yuǎn)在林師弟之上,原該讓他多吃些苦頭。”說道:“原來這幾日來,你一直要找他來給我瞧瞧。”盈盈道:“那日我爹爹來到朝陽峰上,這廝便來奉承獻(xiàn)媚,說道得了《辟邪劍法》的劍譜,前來獻(xiàn)給爹爹。爹爹問他有何用意,他說想當(dāng)日月教的一名長老。爹爹沒空跟他多說,叫人將他看管起來。后來爹爹逝世,大伙兒忙成一團,誰也沒去理他,將他帶到了黑木崖。過了十幾天,我才想起這件事來,叫他來一加盤問,卻原來他自練‘辟邪劍法’不得其法,竟自己將一身武功盡數(shù)廢了。這人是害你六師弟的兇手,而你六師弟生平愛猴,因此我叫人覓了兩只大馬猴來,跟他鎖在一起,放在華山之上?!闭f著伸手過去,扣住令狐沖的手腕,嘆道:“想不到我任盈盈,竟也終身和一只大馬猴鎖在一起,再也不分開了?!闭f著嫣然一笑,嬌柔無限。